孟初曦悄无声息地进到宁迁的房间。
她想打声招呼，却唯恐哽咽的声音会暴露哭过的事实，不敢做声。
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
目睹宁迁的现况，就像是被锐利之物刺中胸口，是难以忽视的疼痛和窒息。
他瘦成了皮包骨，两侧蜡黄的脸颊深凹，失去了往日里风轻云淡的气质，丑陋且凄惨。呼吸对他来说似乎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鼻腔失去作用，仅能通过微张的嘴巴，得以喘息。
仅过去了这么些天，病情就已经恶化到了这种程度。
孟初曦从未经历他人的将死弥留，此刻越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呆愣着久久没有做声。
“你回来了啊。”
宁迁主动成为了打破宁静的人。
他看见孟初曦红润的双眼，就知道她哭过了，也清楚她大概在想些什么。
“嗯……”孟初曦的回应声如同哭泣。
“诗情，你先下去，我和孟庄主有些话要说。”宁迁知趣，知道应该把身旁照料的柳诗情暂时支开。
“好。”柳诗情答应后，便是向孟初曦行礼告退。
房门关上，房间便成为了暂时封闭的二人世界。
孟初曦一声不吭地坐到床边。
她似乎是想去握住宁迁已然变得瘦骨嶙峋的手，却又碍于什么，使得她的举动只停留在了最初。
沉默了很久，两人依旧一句话都没说。
……
“巡天殿方面应该有提要求吧？”
再度由宁迁打破沉默，所问及的是穹顶论道方面的事情。
“嗯。”
“只要巡天殿同意合作，无论他们提出怎样的条件，都要努力地把这件事谈妥，不要耍小性子……这事关枯叶山庄存亡。”
“已经谈妥了。”
“这样啊，那就好。”
话题结束，宁迁沉默不语，空气与氛围再次变回宁静。
等待良久，见孟初曦仍未说些什么，宁迁不想让她继续纠结，就准备送客。
逐客之言还没来及脱口而出，就被孟初曦紧紧地握住了手，所见她满是恳求的神色。他便知道眼前这个“笨拙的小女孩”，还有未尽之事。
她习惯了驻足不前，就像她始终没法确信自身想要得到什么。
她仍是个需要大人牵着，才会走路的孩子。
“说起这六年来遭遇，是我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宁迁擅自打开话匣，尝试以此满足眼前人的愿望。
“我能堪破天机，却生在俗世，从未想过有仙人存在。你在六年前的某天，擅自找到我推衍孟雁兰的下落，才彻底颠覆了我的观念，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追寻超脱的修仙者。
“可惜尚未证得大道的修仙者仍是世间的一缕凡尘。最为直接的证据，就是当初身为地仙的你，和我诉说你和孟雁兰往日的师徒情谊时，所表现的憧憬与悲伤，皆是身为人最本质的情感。
“正因如此，那时我才产生了救赎你的想法。”
“你有想过救赎我？”孟初曦难以置信，总算出声结束了宁迁的自说自话。
宁迁苦笑着解释道，“那时我遭遇了挫折，心里想着逃避，就决定不再行推演之事。刚巧就在这时，你找到我，万般恳求让我推演孟雁兰的下落。”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低头垂目的孟初曦。
那个时候，孟初曦就是用这样的茫然且无助的神情恳请他。
“让她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应当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不忍心看着你那样，就再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换句话说，也是你恰到好处的出现，才让我稍稍抛弃了过去的颓废，重新振作起来，继续追寻那遥不可及的执念，尝试着去救赎某个人。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个相当麻烦的人。我将孟雁兰的真相告诉你之前，就告诫过你，很多事情是没办法逃避的，懂得去接受不能接受的事物，才真正算得上成长。
“我终究还是忽视了某个致命关键点。你来找我的时间点，孟雁兰失去音信已然过去十年，我忽视了这长达十年的时间跨度对你的磨损。天命虽未昭示，但换谁都可以猜到，一位耗费十年都未从过去阴影走出来的人，究竟是何种心路历程。
“我知道你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肯定尝试过用你的方式去经营枯叶山庄，努力地承担这份责任，想着要把师父的基业延续下去……可惜，最终结果所展现的，是你的失败，是你的失职，是你的过错。
“来自外界的一切否决使你再度陷入自我怀疑。我究竟有没有能力把这些事情做好？要是师父还在的话，她会怎么做？要是师父还活着该有多好？要是能回到过去……”
“别再说了，你闭嘴……”孟初曦哽咽着，泪水决堤。
宁迁未作停歇，继续剖析她的心理。
过往虽有纠葛，但在弥留之际就暂且放下芥蒂，多说一些她不爱听，但必须要听进去的东西。
我如今能够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再度把自己关进过去的温室。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见闹心的人，只要堵住耳朵，便听不见烦心的事。把周遭的一切看得都不那么重要，就不会继续折磨自己了。
“只不过，过去的温室尚有缺陷。按照过去的行为方式悠闲度日，只能让你感到习惯、感到舒心，却缺乏安全感，因为你唯独不能逃避，过去为你撑起保护伞的人早已不见，遭逢雷雨天气，你就成了无处躲雨的小猫，需独自体会寒冷与孤独。
“理所应当地，你渴望再度寻回师父，但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师父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丢失的安全感成为了用于逃避的温室的空缺，为此你终日惴惴不安，你变得排外，变得焦躁，把自己包装成蜷缩起来的刺猬，既忽视了外界变化，也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为何我总是问你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了，你想要的不过是可以给你提供安全感、可以被你依赖、可以代替你去肩负责任的存在。”
天师能够窥视他人的内心。
这些直指本源的言语，就是揭露内心之丑陋的罪状。
被指证之人无所遁形，她哭泣，她歇斯底里，她不得不去接受这般真实的自己。
眼泪冲花妆容，再难觅昔日九天玄女的矜持。
矜持只是她的伪装，她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她哭诉着内心最为本质的渴求。
“既然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愿帮助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成为被我依赖的人？！我希望这样，就算要我付出些什么、就算是虚假的，都没有关系……”
“因为你想要的这些都不切实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