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走就走！”
印象里，好像每次赶她走，她都会用相同的态度，说上这么一句。
并且她放完话，要是没有直接原地闪身消失不见，而是假意地向外走去，就表示她其实还有话想说。
这个时候，要是能主动地叫住她，她就会很高兴地回头。
但要是没有叫住她，她同样也会停住不走，然后捉急地骂上几句，才会消失离开。
宁迁在这六年里都差不多摸清楚了孟初曦的行事作风。
真要说什么狠毒心肠，她大概是没有的。
真让宁迁觉得过分的事情，就是她暗自在山庄散布谣言，刻意夸大其词，哄骗迷途少女来他这儿算命，间接导致了那些少女们提前做了错误的决定。
后果最为严重的一次，导致山庄的一位优秀女弟子公然叛离仙道，成为魔道中人。
这么些年过去，宁迁也不知道这位女弟子怎样了。
命格档案里也没有详细记载，她加入了哪个圣宫，又遭遇什么，只知道她还活着。
孟初曦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动机，仅仅是想证明宁迁的推演能力不是百发百中的，又或是想让宁迁意识到，他时常袖手旁观的可恶。
每每宁迁想用这件事情去斥责她，她也总是会像个小孩子那样的争辩。
她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又没法成长起来的问题儿童，就像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悲剧。
“孟初曦。”
就在孟初曦数到自己即将迈出第十步的时候。
宁迁还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不出所料地，她回头地那么一瞬间，神色里流露出那么一抹雀跃。
“以后学着变聪明一些，不然枯叶山庄真的会毁在你手里的。”
孟初曦听后，雀跃之情转瞬即逝，随着而来是某种她也说不清楚的沉重感，茫然地愣在原地。
宁迁知道这可能会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和孟初曦交谈。
他没有太多话想和她说，仅仅是把力所能及的一句嘱咐，当作是留给她的遗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说起来，我和她终究是互不相欠的关系。
我生来所追寻的是救赎之道，救赎本身没有挑剔可言。所以我也想过引领她走出过去的阴影，给予她成长的机会。
可惜时间不待人，这场孽缘就该到此结束了。
“再见了。”
道别通常会在离去的时刻出现。
宁迁把它提前，是因为他知道，之后他可能就没机会了。
再见即为永别。
即使是孟初曦也能理解到这一层语境含义。
此刻，本该是盛气凌人的她却看起来相当无助且慌张，以往她被告知孟雁兰陨落的时候，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神情。
她从来没想过要宁迁死。
即使她很讨厌宁迁，对待宁迁从来都是恶言相向，觉得宁迁很无礼，认为宁迁揭人伤疤行为很可恶……
但不可忽视地，
宁迁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用以真诚待她的人了。换句话说，她从宁迁这里还能找回过去的些许温暖。
这些都是被她深深埋藏起来，就连她自己也不想知道的事实。
她只是下意识地，把宁迁快要死掉这件归类为不重要。
宁迁？
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死了以后，
就不用忍受这个让人厌烦的废物天师的唠唠叨叨；
就不用惦记定时往后山送吃食，少了一桩麻烦事；
就不用时常像个老鼠一样躲起来，偷偷监视着他；
为了外界庄内大事犹豫不决的时候，无须为了到底要不要去请教他的这种事，纠结好几时辰；
被长老执事们痛骂指责，感到委屈的时候，也不会再妄想着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反正最后就只会被他的冷嘲热讽，气得肚子疼！
……
所以，真的是想要他就这样地死掉吗？
不是的，
只是因为很害怕他死掉，所以暗示自己把他快要死掉的事情，看得不那么重要而已。
这是早已经习惯用来逃避现实的方法。
但是，
为什么直到最后的时刻，你都要刻意让我直面这些我想要逃避的东西……
“你这样的人，死了挺好，没人会觉得可惜！”
孟初曦气势汹汹嚷嚷着，没有原地消失，而是再度转过身，跑着离开了这里，在拐角处不见了身影。
宁迁目送着孟初曦的离去，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
没人会觉得可惜吗？
的确，
穷尽短暂一生都在追求自我实现的人，若是以没有任何意义的方式结束，便不会有任何人为他感到可惜。因为追求自我，本质上就是自私的表现。
直到此刻，宁迁便算是做好了全部的后事安排，遂等待死亡降临。
他主动干涉孟初曦和枯叶山庄的未来，必将迎来更为严峻的天机反噬，仅剩不到一个月寿命，这么点生命能量肯定是不足以消耗的。
宁迁只要在穹顶论道上打败上官吟，大概率会立刻身死道消。
天道不会开玩笑。
每次宁迁擅自干涉命理运行，天道降下的惩罚伴随的都是真实痛楚，以及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这是不容置疑的严厉警告。
宁迁心怀死志，早已不再恐惧死亡，任凭死意侵蚀内心。
莫名地，宁迁产生了施展无名剑法的渴望。死亡意愿与身躯里潜藏的剑意，于此刻相互联结。
他不顾几近损毁的凡铁之剑的哀鸣，持剑，于弦月之下，起舞。
剑意附着死寂，再度侵蚀视界。
所见花开彼岸，黄泉之水因承载着人世间的祈愿而奔流不息。
奈何桥畔，有蝴蝶自来。
它如同身怀悲愿的执念者，不顾冥府法则，穿过轮回壁障，奔向现世的皎洁之月。
……
与此同时。
房间内，被争执声给吵醒的柳诗情，神情哀伤地靠在门边。
她听见了天师大人和庄主的对话。
本来枯叶山庄未来会怎样，不是她这样的小弟子能操心的事。但现在，天师大人说要为了她舍弃人生的最后时光。
怎么能够允许……这是无法偿还的大恩大德！
像诗情这样又愚蠢又肮脏的人，哪里值得天师大人这般付出？
第一次体会他人的善意，诗情想不明白……
为什么天师大人要对诗情这么好呢？
说是为了实现人生的意义，但是这个被救赎的人为什么就非得是诗情不可？
这样不就更难以接受天师大人死掉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