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林在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觉得悬在上方的天花板高不可及。他费力地挪动眼皮，才发现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给了他一种错觉。有微弱的光散入窗帘的缝隙，黑暗抹平了空间的边边角角，令室内更显逼仄。
他醒来，心里酸涩，充斥在梦境中的不好预感延伸到现实中。
赫林撩开窗帘的一角，灰尘抖落下来。风声略微减弱，隔着带有夹层的玻璃，听起来像是病危之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远远看去，狂风裹挟着积雪冲入山谷，淹没了森林。不少树木拦腰截断，那些昔日里需要仰头而望的参天巨木，如今只留下几寸长的树顶，坐落在山群的房屋屋顶坍塌，在异兆下摇摇欲坠。
一束光柱落下，直插屋顶，房屋瞬间化为齑粉。一个以光柱为圆心的圆形区域随之扩大，白色的光流汇聚成河，涟漪中溅起朵朵水花。这水花全然不是柔和无害的，它的力量足以洞穿山岩，碾碎树林与高地。如同之前的异兆，轻易取代了曾切实存在过的那些现实。
就在刚刚，天空与大地呈现两种极端，明明同处一片空间，却像两张交叠在一起的明信片，互不干扰。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两张明信片被暴力撕扯，碎片掺杂在一起，面目全非。
临时基地背靠群山，相对安全，但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如果光柱恰好落到他们头顶上，倒是不用体会太长时间的痛苦。
法兰和亚德里安没事吧……赫林揉揉太阳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焦虑，主要是来自对那两人的担忧。最好的情况是，两人守在木屋里消耗为数不多的物资，平安度过异兆。赫林并不具有特殊信仰，此时也忍不住为他们暗暗祈祷。
然而，在数百公里之外，他担心的情况正在发生。
法兰蜷缩在机体驾驶舱之中，样子有些滑稽。在她十四岁的生日，她在记事本中写下“体验野外生活”的目标，旁边勾勾画画，有搭在两树之间的吊床，也有星空下的篝火。正如她十三岁的生日，写下“成年后去痛快地喝一次酒”一样，旁边贴满了写有调酒配方的彩色标签。
法兰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记事本上勾画涂抹，写着她对未来的各种构思。对她而言，这是一条逐渐延伸的轨迹，一旦写上去，法兰必定会让其实现。
除非她迎来死亡。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法兰仰望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底下更没有篝火，只有不知何时会降落的光柱，她冻得浑身僵硬。亚德里安还好吗，队长他们在哪？法兰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允许任何与饥饿寒冷沾边的词进入她的大脑。
大约半个小时前，留守木屋的法兰和亚德里安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为了尽快取回物资，赫林等人走得匆忙。法兰不怪赫林将她和亚德里安留在原地，剩余的物资足够两人撑过三天以上，节省一些的话，可以延长到五天左右。如果留下更多的人，可就说不定了。
“我们快去快回。法兰，撑不住就用通讯器联络白羽鸠队，不要硬挺，”临走前，赫林特别叮嘱道，“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等我们回来。”
送走三人后，法兰和亚德里安分食了一块压缩饼干，草草结束了晚饭。总归要待在木屋里，既然不需要运动，他们决定尽量节约食物。晚饭后，两人沉默以对，法兰率先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遇到偷食的鬣狗了呀。”鬣狗以喜欢抢夺其他肉食动物的猎物出名，法兰随口感慨一句。
亚德里安反驳道：“西伯利亚没有鬣狗分布。”
“别这么较真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自从加入灰林鸮队后，亚德里安破天荒地注意起言辞来，“法兰，你觉得是什么？”
法兰愣了一下，反问道：“果然是白羽鸠队的人吧。那个叫做泽诺的神学部学生，看上去很喜欢开玩笑。”泽诺在对决中惨败给朗珀特，怀恨在心，干脆用偷抢食物的方式发泄……法兰并不想随意猜忌同学，在当前的状况下，这更多代表着一种自我安慰。
“法兰，能不能帮我把桌上的白面包拿过来？”法兰顺着亚德里安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不存在什么白面包，放置的是一个备用光子脑。赫林带走了训练时使用的光子脑，亚德里安一向对自己经手的项目多加留意，在进行物资准备的时候，特意申请了两台额外的光子脑。
亚德里亚不擅长掩饰情绪，从他沉郁的表情中，法兰读出了不妙的意味。于是她顺从地取过桌上的光子脑，亚德里安将它收在盖在腿上的毛毯下，开始启动共感图景。
“法兰，或许是我神经质了，我总觉得很不对劲。”法兰的眼前浮现出这行文字。
“你怀疑有人藏在暗处，盗取物资，企图对我们不利？”
二十秒过去，亚德里安没有回应。毛毯遮住了他双手的动作，法兰看不清楚，她不可避免地心生焦躁，又很快压制住这份负面情绪，镇静下来。
“我调试了共感图景。法兰，你试着融入进去，最初会有些难以适应，我来帮你缓解不适感。你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法兰屏气凝神，幻想自己的神经是一块湿润的海绵，滑入共感图景汇聚而成的海洋中，吸纳其中的水分，直到融为一体。她借由共感图景眺望远方，围绕木屋的四周，开始缓慢移动起视角。
“亚德。”法兰下意识唤起亚德里安的名字，甚至忘记使用共感图景交流。她忙止住话头，面露不安。
“十点钟方向七公里处，似乎有东西在移动。”
法兰一瞬间睁开双眼，朝头顶上的木质吊顶看去，猛烈的情绪波动险些使她脱离共感图景。她明确地感到亚德里安在轻微发抖，他同样对未知充满紧张与恐惧，冰冷的文字信息根本无法概括出人的情绪。
法兰按下通讯器，她想听听白羽鸠队的情况，多少能安心一点，可始终没有收到回应。
“没关系，赫林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法兰有个特点，面对不利的境遇，她反而会抛下顾虑，率性而为。医学部的导师们认定她具备医者的素质，这便是论据之。如果一台极为艰难的手术摆在她的面前，实施过程中出现了危险的突**况，法兰不会为此惊慌失措，而是笑着继续操作手术刀，哼起歌来。
至于手术结果，在竭尽所能后，法兰选择听天由命。
因此，法兰不会怪罪抛下她和亚德里安的赫林。异兆即将降临，不去寻找物资，就会面临一场胜算不大的赌局。时间紧迫，每多思考一秒，断粮受困的危险便增加一分。
“亚德，现在距离是五公里，似乎有东西在靠近。我能驾驶队长留下的机体，你怎么想？”
亚德里安咽下口水，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和法兰一起站起身来，搭在腿上的毛毯滑落。
亚德里安一字一句地说道：“法兰，你开着机体离开，去请求白羽鸠队支援。”
“你呢？”
亚德里安苦笑道：“我只会拖你后腿而已。”
“我需要你的共感图景辅助，亚德，”法兰试图说服亚德里安，“我们一起过去。”
“放心，我会调整计算方式，将共感图景的范围扩大到白羽鸠队的营地。除我之外，没有哪个学生能做到这一点，”亚德里安的收回目光，语气却分外坚定，“你将在共感图景中感受到我，我保证。别浪费时间了，法兰，拜托。”
法兰没能说动亚德里安，他向法兰保证，一旦察觉到危险，会俯身藏入朗珀特撬开的地板下方，然后用地毯盖在上面作掩护——一天前，那里埋着几箱名贵的陈年白兰地，大小勉强足够亚德里安藏身。
在不明物体靠近之前，法兰登上留在木屋的机体，独自踏上寻求白羽鸠队帮助的路途。为节约能源，她在保持最大速度的前提下调整了保温装置，利用仓体内的余热取暖。事实证明，法兰确实来得正好，只可惜这个正好不是针对灰林鸮队的好消息，她倒是救了白羽鸠队一命。
“救命！”芃尔妮被泽诺扛在肩上，夺门而出。室外的风雪迷住了她的眼睛，恍惚间，她看见有人驾驶学院的训练型机体赶来，一定是灰林鸮队来了！
泽诺见状，带着芃尔妮卧倒在地。法兰向袭击者侧方发射小型光铳弹，这一击来得猝不及防，对方完全没有防备，受到了冲击。
卡莱维趁机扼住袭击者的咽喉，一枪射向他的肋骨。他不再有所顾虑，开始向四周扫射。在法兰的帮助下，约有四五人的袭击者溃散逃走。若不是异兆悬在头顶，卡莱维一定会乘胜追击，从他们的口中套出情报。
到底发生了什么？本以为找到白羽鸠队后，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现在看来，却更加复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