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尔泰金山的首次任务结束后，一连几天，返回学院的卡莱维和泽诺没有再进行过对话。哪怕在神学部偶然碰见，两个人也彼此视而不见，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仿佛变成了陌生人。
难免有学生私下里议论纷纷，推测他们两人在任务中闹了不愉快，已经决裂。相比其他学部，神学部的学生在教牧人员的监督下，似乎更加懂得谨言慎行，可仍旧保有孩子的天性。不少人看不惯放纵乖戾的泽诺，不满神学部引以为傲的卡莱维与他过从甚密。然而，在第五天的晨读过后，不知为何，泽诺的表情从不耐烦切换到了热情洋溢，对每个路过的学生兴致昂扬地打起了招呼。
看上去完全是个热爱生活的好少年，如果忽略他站在圣约瑟夫雕像上这件事情的话。
最后还是身为监督生的卡莱维将他扯下来的，要是被教师目击，泽诺绝对要被叫去认真反思，罚抄圣经。
“卡莱维总是装成好学生，真无聊。”被卡莱维制止后，泽诺便死皮赖脸地跟在他的身后，说些没有营养的废话，要么就是大发牢骚。
卡莱维忙于归还弥撒使用的领带和祭披，懒得理他。
见卡莱维不说话，泽诺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他向前踏出一小步，拦在卡莱维的前面，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
“我们一起逃离学院吧，卡莱维。”
并非一时兴起，这是泽诺的真心话，他想逃离学院，逃得远远的。先是一鼓作气地撒开双腿尽情奔跑，跑累了就改为徒步行走，当夕阳西下，他的影子在身后无限拉长，或许有辆正好路过，载满稻草的马车，马车主人是个爽朗宽厚的庄稼汉子，泽诺笑着讲几句好话，便慷慨地同意他搭个便车。泽诺躺在稻草上感受马车的颠簸，仰望夜色慢慢浸透的天空，可能会想一想学院内焦头烂额的教师们，心情舒畅。
对于加入精英小队一事，两人早先本着无所谓的态度，卡莱维是迫于形势，毕竟后面有哥哥利纳斯紧盯着，他希望卡莱维借精英小队打磨心性。泽诺的目的更为纯粹，除不让卡莱维“孤单”之外，就是为了找乐子，让自己的学院生活不至于太无聊。
因此，当两人得知队长是资历一片空白的希莱利亚时，更多是不甚在意的心态。无论队长是谁，都与他们无关，倘若由于队长能力不足，精英小队提前解散，简直再好不过了。
经历第一次任务，两人的心态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可惜，是往消极的方向转化的。卡莱维深感自己无法融入其中，却不得不装作这个虚假团体的一份子，泽诺则是感到了烦躁，无论是那帮无趣的队员还是缺乏挑战性的任务，统统让他心生厌恶。
“逃能逃去哪里？”
“大不了跟我回家呗，一起回意大利去。我家的房子虽然有个四五年没人住了，打扫一下总没问题，”泽诺好像已经规划好了未来蓝图，“就在多洛米蒂山的悬崖边上，开门就能看见我妈的墓碑，经常有鹌鹑停在上面，它们可笨了，特别好抓。等到晚上，我们就在院子里烤鹌鹑吃！”
“直到我们之中有人过腻了，烧烤的时候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火星溅在旁边的冬青树上，呼啦啦全点着了……”泽诺的话逐渐离谱了起来，听不下去的卡莱维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从中打断。
就在泽诺单方面构想的时候，卡莱维走到仓库门前。他完全无视了泽诺的存在，利落地打开仓库整理物品，不忘顺手关门。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卡莱维和泽诺隔绝在了两个空间中。泽诺自觉没趣，溜回宿舍去了。
深夜，霏霏细雨飘落于空中，冷色调的街头浮现出霓虹色的幻光，每一处热闹的空隙中都有孤独在流动。两个影子不断地彼此追逐，重叠，重复着这个过程。越过灰蓝的石壁后，影子现出真身，是一双身穿黑色长袍的少年。
长袍是拆去了圣带的祭礼服。学院附近的伊安街分布着三四座教堂，卡莱维和泽诺穿上这身衣服，反而不如校服惹眼，好做伪装。无论在学院内外，信仰的主流均为公理司教派。公理司的前身为公理会，在频繁的异兆到来之后，部分教徒在原有教义上增加了新的内容，抚慰世人恐惧不安的心理。加上教义中本就强调尊重信仰自由，气氛相对宽松，故而涌入了大量新教徒。
卡莱维最终还是同意了泽诺的提议。其实泽诺一开始便知道，卡莱维不会拒绝。他自诩世界上最为了解卡莱维的人，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论，总之比依托于血缘关系的利纳斯要了解得多。卡莱维和他一样，打心底里厌恶布拉维学院，却必须勉强自己安之若素，不满根深蒂固，近来发生的事不过是导火索罢了。
况且，卡莱维本身也不是什么“好孩子”。进入学院之前，他早有数次逃家的前科，令哥哥利纳斯十分头痛。
来到伊安街上，证明他们成功脱逃了一段距离。深夜两点的街道称不上萧条，而浮华的背后是放诞，街上的气氛令卡莱维格外不舒服。
“你不可能放下执念的，既然同意和我出来，说明学院已经对你没用了吧。”泽诺好像跑累了，动作迟缓起来。
“学院对我的计划本就没有帮助，我会同意入学，无非是让利纳斯放松警惕。”
“同意跟我去意大利，难道也是复仇计划的一环吗？”
“谁知道呢。”
泽诺努努嘴，关于复仇计划的具体细节，卡莱维从来不愿过多透露。
两人肩并肩行走于街道，就像普通的朋友散步。忽然，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掉落，砸向泽诺的脑袋。卡莱维反应略快，伸手接住了抛来的不明物体，是一枚沾有口水的滤嘴，里面塞着脏兮兮的烟蒂。泽诺探过头来，摆出一副想要呕吐的表情。
“小子，帮我们买几包烟来，黑绿万宝路。”转角处传来戏谑的声音，有三三两两的人倚在霓虹灯旁，跨在自行改装的重机车上。
泽诺模仿起对方的语气，颇有几分相似：“大哥，我们也渴坏了，对这附近不熟，请教一下该往哪走啊。”说完，他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瓶盖，扔了回去。再者，未成年人可不能吸烟。
不远处传来调笑声，且越发尖锐起来。卡莱维开始感到后悔，或许他应该丢下只会惹麻烦的泽诺，一个人出逃的。但若没有泽诺撺掇，他大概也不会真的走到出逃这一步。潜藏在黑暗中的轮廓加深，变得清晰。
“喝酒吗，小子，我们这有的是。”可惜，未成年人同样不能喝酒呀。卡莱维瞥见小混混手中握着的酒瓶，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弥漫着肃穆的伊安街上，香烟与酒精带来的迷醉感都要打个对折，他们渴望在这个该死的夜晚获得更多的刺激，鲜血无疑是上等的，何况来的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小混混抄起酒瓶，猛地扑上前来，可预料中的撞击感和惨叫声并未出现。
就在酒瓶飞来的那一刻，站在前面的卡莱维略一闪身，轻松地躲了过去。酒瓶碰撞到一侧的石壁，立刻化为碎片。卡莱维跃起时顺势脱下外袍，套在为首的小混混头上，据说医生在练习解刨尸体时，会将它的头和四肢遮挡住，失去人体特征的尸体不过是随人摆布的肉块，能削弱解剖者的恐惧之心。隔着黑袍，卡莱维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太阳穴在跳动。在此时的卡莱维眼中，他同样是恶心的肉块罢了。
惨叫声依旧没有响起，因为黑袍的布料在击打中拱入了小混混的嘴里，他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栽倒在地。其他人见状，马上赶来帮忙，泽诺在暗处狡黠一笑，他划动放在衣兜里的火柴，一点光亮汇聚在他的指尖，泽诺将点燃的火柴扔到地上。
火焰迅速蔓延来开，形成一道小型的火墙。原来他刚才丢在地上的并非普通的瓶盖，内部附有一层黑索金炸药粉末。随着一阵爆炸声，惨叫声终于如期登场，昏暗的灯光下，后来居上的小混混们扭作一团，欣赏完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泽诺露出满足的笑容。
“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快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卡莱维也难免急躁起来。他催促着正在兴头上的泽诺，话未说完，一股未知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不仅如此，恍惚间，卡莱维觉得自己坠入到深海之中，手上蔓延的温柔骤然滚烫，数百只、数千只眼睛隔着海洋遥望他，视线化为可怖的虫体刺进他的皮肤，在他的血管中游走。
那股力量正在加强，卡莱维想要呼唤泽诺的名字，却无法顺利发出声音。泽诺也意识到不对，地上不见小混混的身影，整条街道空无一人，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错觉。
还是说，现在看到的才是错觉？
“卡莱维，那是什么？”泽诺的手指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他的语气变得阴沉，让卡莱维回忆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距离现在有一年左右。
顺着泽诺指明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浮在空中的红色眼睛。
是的，他有躯干，有四肢，有头颅，从外表看去，他拥有着属于“人类”的所有体貌特征。然而，卡莱维和泽诺的注意力完全被他那双鲜血般的眸子禁锢住，他的身体飘忽起来，呈现出常人无法理解的形态。
那是什么？卡莱维在心中重复着泽诺的问题，那绝不是人类！
明明无法识别，卡莱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在笑。此时此刻，红色眼睛下的嘴角弯起，如果必须匹配一个人类的行为，毫无疑问，那是“微笑”。
下一个瞬间，窒息感抽离出卡莱维的身体。他猛吸一口气，与泽诺面面相觑——他们回到了布拉维学院，圣母玛利亚和圣约瑟夫的雕像竖立在他们身后。时钟指向凌晨一点，那是他们从学院逃出的时间。
“你看见他的脸了吗，你看见了吗？”卡莱维揪起泽诺的领子，难得如此激动。
“没有看不清。不，我看见了，但是无法记住，我完全忘记了……”
一轮新月升到枝头，卡莱维看向神学部的玻璃彩窗，那对猩红色的眼睛挥之不去。
卡莱维和泽诺的叛逃以失败告终。关于那晚发生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没向任何人提起。
直到不久以后，“他”的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