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再见了
先说说初三时候的事情吧。
这段故事很简单，也很复杂。
如果我现在不解释清楚的话，就可能无法说清之后我和春夜的事情，包括相遇，包括她住进我家，包括以后毁灭世界的结局。
接下来要介绍的人，可以说是我的挚友般的人物。
啊，还是导师呢？
不不不，还是说，是……我现在最应该痛恨的人吧。
正所谓挚友反目，手法鬼畜。
不，或许那个人根本没把我当做伙伴吧。
我被他狠狠地整了一把。
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的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将我推下悬崖的记忆，回忆起来绝对不是酸酸甜甜的。
让我背负了一百万欠款的男人——美藤凉介。
那么首先，
初三的时候，
我跟人打架了。
嘴角泛着铁锈一样的味道，擦下来有红色的血迹粘在手背上。
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颤抖，
紧握的拳头一刻没有松开过，
书包甩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的一角，将躺在檐廊里的那只吵闹的肥胖的家猫赶到了屋外的藤椅上。
喵！！喵喵！！
真是……吵死了。
我望着足以遮挡住前方视线的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一个个都紧绷着脸，瞪圆了眼，手上拿着各种打架时能用上的坚硬物。带头的那人和我同岁，是学校的人。
他们都是，
打架能手，
全部都是。
身边只有一辆汽车能通过的空隙，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被堵在了通往刚刚搬入的出租公寓的这条小巷中。
当时还不怎么熟悉的优子阿姨拿着扫把掐着腰在院子里看着这边的热闹，今天一天丈夫也没有回家。
很闲的吧？
很无聊的吧？
所以说，
那种即使我被打死也无所谓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初中生的打架就是100%安全的么？
即使是拳王也有失手的时候吧。
“井上这家伙，又在打架么？”
“又在”……是什么？
这种话请不要一边扫着地上的落叶一边说啊，优子阿姨。
因为，
今天可是，
“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打架啊！！”
迎面冲过来两个人想要将我抓住，闪过第一人之后，迎面又遭到了一拳。
喵喵！！
喵喵喵喵！！！
校服的扣子全被扯掉，右眼皮渐渐地肿起，慢慢垂下来。
唯一回荡在耳边的就是隔壁胖猫的叫声。
家猫什么的，真是吵死了。
只顾在一旁悠闲，天天吃一些营养麦片来填肚子么？
我这边可是啊，
每天每天都在吃泡面度日的计划啊！！
羡慕么！！
左臂挡住了踢击之后，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刚刚松开休息待命的右手又重新握紧。
喵喵！！
回过头去，重新用所剩不多的视线看着对面的那些人。
晚秋烧红的夕阳照耀着的，模糊散乱的轮廓勾勒出的，
我们学校的那些人。
用特殊的眼神注视着我。
呐，肥猫。
被这家人养着，过的好么？
“嘛，已经差不多了，这个家伙，今天就这样吧。”
“还是令人讨厌的眼神没有变呢，不行。”
“算了，眼神虽然盯着这边，但是已经没在看我们了，快走吧。”
“走吧，以后别老是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啊，泷也！”
呵呵，家猫被人养着的心情怎么样？
开心么？
那是当然的吧？
每天有人喂你吃猫粮的啊，不然怎么能这么胖。
和我不同的吧？
当然了，
因为我可是，父母都跑路走掉之后剩下的，
“野狗。”
原本已经从我身边走过的人群中，一个黄毛朝我这样笑着说到。
野狗……么？
由于他笑得太灿烂，以至于我可以一下子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更方便的是，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群里，还可以让我一路冲过去轻松地抓住他的衣领，然后。
喵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
……
“喂喂，真是华丽的一架啊，小哥。”
“我不记得⋯⋯自己会被长了胡茬的大叔叫小哥呢，真是⋯⋯不吉利啊。”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了许多垃圾袋的上边，鼻腔里满是铁锈味道，所以闻不到垃圾的臭味。
真是要感谢那个胖子揍了我鼻子一拳。
忍着全身的酸痛，我勉强坐起来靠着墙壁。
而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也是我不该认识的那种。
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里面是粉色的衬衣，很令人醒目的搭配。
当然，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脖子上的那条金链。
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看起来很危险……的人。
“喂喂，很失礼哦，你这个后辈，首先，别看这样子，我才只有23岁的啊。”
“别说了大叔，我会因为不想变成23岁而轻生的。”
“喂喂，没想到会被后辈讨厌到想自杀啊。”
“喂只要说一次就好了吧，还有我到底是你的什么后辈啊？”
“唔，嗯……百分百从娃娃机里抓出娃娃训练中心的后辈。”
“根本没有那么无聊的训练中心！”
“枪林弹雨中一起掩护军队撤离的后辈。”
“那样的后辈绝对会被最先射中的吧！”
“最先成为23岁的后辈。”
“这是当然的吧！”
虽然一直面带着笑容，但是他内在的某种掩盖的气息还是不自然的显露出来。
眼前这位自称是23岁的青年人就是美藤凉介，顺便一提，虽然当时他自称是一位有着十多年从业经验的资深律师，但是我却没有丝毫的怀疑过这一点，包括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能在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取得律师资格证书，可能是因为我始终对于他的年龄抱有质疑吧。
所以由于太在意年龄的问题，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
一位欺诈师。
而且“我现在23岁”似乎是美藤当时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了。
“小哥，开门啊，有个东西想要交给你哟。”
“哈？现在可是12点，勤奋的推销榨汁机也请给我适可而止吧！”
“喂喂，这就是你为什么没有女人缘的缘故啊，小哥。这个月这台榨汁机帮助我约到了两个漂亮的大姐姐哦。”
“我才不管啊，对榨汁机感兴趣的大姐姐目前只有中年主妇吧！”
“嘛，我还是直接开门好了。”
“什么时候有钥匙了啊你这混蛋。”
初三的暑假，平淡而又无趣。
告别了初中，我以勉强上垒的分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只要在这一片地区生活，就会时不时的见到美藤的身影，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更换着自己的工作，但本命的律师一次委托都没有接到的样子。
而自从我表面上成了美藤的跟班小弟之后，全市七所初中的所有不良全部认识我并且敬而远之了。
这个家伙是花泽组的，这也是后来才听说。
无论多么凶恶的初中级别的不良头目在黑社会组织的面前都不知不觉的变得可爱了起来。
所以平淡而又无趣。
因为没有架可打（我到底在说什么啊……），也因为，不，其实没什么理由，
我只是，
不自然的会无聊起来。
无聊到在盛夏的晚上躺在客厅乘凉，思考着父母跑路之后的我到底是不是应该在高中加入一个动漫同好会然后躲避在虚拟世界了却残生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过了一会，门被打开了。
“刚刚小公主说如果明天小哥你再不交这个月的房费，就把你的女朋友卖到我们组里当慰安妇了哟，怎么办？”
门厅里响起了凉介的声音，这里的“小公主”是他对优子阿姨的称呼，似乎用“酱”字称呼别人是他的一个癖好。
“那正好，我们来谈谈价钱。”
“真无情啊，小哥，小轰华听了会哭的哦。”
而我的女朋友，是他和小公主两个人早已远逝的青春期的后遗症留下来的幻想产物——他们都以为当时我和夏目家的女儿在交往，并且疯狂热恋中。
“干脆不要当慰安妇了。”
“果然心疼小轰华嘛。”
“把她派到前线去吧，会快速成为你们组的战力的。”
“唉……你这个人真是不坦诚啊喂。况且近期我们也没有什么需要开战的时候，前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大概那是，花泽组已经统一了整片地区的缘故吧。
美藤悠闲地走了进来，坐在了内室的榻榻米上。
将一个东西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之后，开始随性地向我哼起了生日快乐歌。
“生日是明天啊，大叔。”
“已经是今天了吧？快点拆开礼物啊。”
这个家伙，没想到这样细心。
“算好了午夜12点来给别人过生日，你是能超快速发短信的花季少女么！”
虽然嘴上吐槽着，我还是装作从容不迫的面对自己面前的这盒东西，其实心里早就不停地翻滚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
而这是黑道送来的生日礼物。
是……是枪么？
我终于也要……有枪了么？
“喂喂，别害怕嘛，又不是手枪。”
“诶，不是么？！”
此刻才觉得自己很蠢，黑道为什么要送枪，况且，我要枪……又能做什么？
“你觉得是？”
“我才没有。”
“是储钱罐啊。”
“储……钱罐？”
“看你没什么钱的样子，所以就送给你这个咯，开心？不要总是板着脸啊泷也。”
诚意，虽然知道是在调侃，但是美藤却是带着他那无懈可击的诚意。
“啊……开心的……想杀人。”
“喂，我有枪来着，要不要给你用？”
“知道的话就最先把它送给我啊！！！”
慢慢打开盒子，我双手端出了那个……真的是储钱罐。
虽说不是高级货，但是做的还算精致，不至于让我将它直接在美藤面前摔碎。
是个招财猫的样式。
白色的猫身和金色的镶边。
虽然的确有一阵子在那里面放过一些钱。
但是之后便被我遗忘在角落里了。
一想到当时我还傻乎乎接受了这份礼物时候的样子，
总觉得，
被美藤耍的团团转。
“那我就收下了，姑且先说一句谢谢吧。”
“希望能派上用场呢。”
虽然招财猫钱罐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罐子上了，
直到一年后才出现的问题。
那天临走之前，我还记得美藤问过一件事。
这件事当做在门口系皮鞋鞋带时候，随口问到的闲聊话题，被他提了出来。
真的只是闲聊而已。
“哦，对了，泷也。”
“诶？快两点了哦。”
“你的父母，最近再也没联系过？”
“如果说最近是指初二以后，那么的确是，没联系呢。”
“哦，这样啊……那我就先告辞，不打扰你和小轰华恩爱了~”
“轰华在哪里啊喂！！”
“在你心里。”
这家伙，还说的头头是道啊可恶！
“在心里的话怎么恩爱啊，我是变态吗你这混蛋。”
“和自家发电是一个原理吧？”
“这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成年社会人应该提出的合理方法吗！”
我重重的关上了铁门。
而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老妈确实还给我邮过一张贺卡来着，他们在北海道的时候。
这也算是联系……了吗？
不用跟这个家伙说了吧？
美藤在我生日告别之后的几个月，他都没再出现过。
虽然当月的房租成功的拖欠了下来，还是需要陪优子姐姐（阿姨）通宵打麻将。但是在紧接着的下一个月——我差点分文没剩。
所以那时候一直拼命地打工。
随着寒假的结束，
我迎来了自己的高中。
期间美藤凉介出现过一次，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只是随便调侃了几下而已，顺便，他还会礼貌的询问我老爸老妈的事情。
还是老样子，没联系，也没有半点音讯。
直到高一下学期的期末，大约在新年的时候，
属于我的和平年月终于结束了。
因为学校有规定，学生一律禁止打工。而偷偷打工的事情被班主任发现，我一下子失去了三份兼职。
这只是个开始，就像人工模拟自然生态的地球一号一样，高中生自给自足的生活渐渐出现了漏洞，而这漏洞越扩越大，我的生计无法维持，各种事情也都出现了误差，很大的。
包括在学校组织的型男选秀里面名列第三十九位，也就是吊车尾。
虽然是末尾，但是知名度却很高。
因为有很多男生会跑到我的面前，反复确认我的相貌之后，得出以下结论。
——唷，我差点就能是帅哥了啊。
——这就是最后一名么，好可惜，就差一点呢。
——那个，女友说我……并不是帅哥，所以，我想带她来看看井上君你，毕竟你都在排行榜里，我想……裕里她看了之后会很欣慰吧，可以么？
当然这些还是能承受的。
我的压力并不在这，
最大的问题，
是当时，
我拖欠了优子三个月的房租，而且截止日期是在今年新年的那天。
新年快乐。
就算说了也没有用。
那天我躲在房间里，虽然已经是夜晚，我还是关上了屋内所有的电灯。
“喂，泷也，开门。”
“……”
门外优子的声音就像恶鬼提着柴刀向我拜年一样。
“你在里面的吧？”
“……”
“再不开门，夏目家的女儿可就要被我卖到南非了。”
“……”
“这样也没关系么？挺开心的样子嘛，原来你喜欢放置play啊~”
——放置到南非么！
“我数到三，快把房租交齐。”
——如果我真有的话，一都不让你数啊。
“泷也，其实，我喜欢你。”
——被告白了！你是在逼我大叫着拒绝么？！
“泷也，我们……分手吧。”
——还根本没同意交往吧喂！！
“算了，我还是自己来开好了。”
“你原来也有钥匙啊！”
“我可是用了任意门哦……你原来没在洗澡吗。”
“我是静香么！！”
优子走了进来。
她进来了。
而当时的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傻傻的张着嘴，看到优子的时候，就像是在迎接死神一般。
就像此刻优子一步一步的向我走近一样。
现实，
也在步步向我迈进。
我向后挣扎的倒退着，
无奈很快后背便重重的撞到墙上，紧接着无力的滑倒下来，整个人坐在了榻榻米上。
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一个人生活的话，
根本没有余地让自己重新开始，
存档，
倒退，
寻求帮助。
在现实面前，就算下跪求饶也无济于事。就算磕破了头，摇断了脖子，戳折了手指，磨平了膝盖，也永远不能在它面前得到宽恕。
这时候我的脑中只是那两个人的影子。
“泷也，立下借据之后，搬出去吧。”
“不要……我，还有钱，还能赚钱，只需要再……”
“规矩不是我定的，是丈夫的意思。”
“拜托您了，就请先……”
“不行啊，泷也。”
我紧张的四处摸索着。
溺水之后的挣扎。
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我。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问题并不出在这里。
但是，
我还是摸到了什么，就在地板的角落。
原来，它在这。
只有这个储钱罐了。
美藤送的招财猫，长时间没擦过，沾了些尘土的样子，
它此刻在我的手上。
“这里！”
优子叹了口气。
“泷也，这只是只小猫，装不下三万圆的。”
“不看看怎么知道！”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求你了！让我看看这里有什么。”
“这是个封闭的罐子吧？砸碎它还不如卖钱更划算呢，说不定是个古董哦。”
“就算是古董也不值钱了吧？能有三万块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
残酷的现实将我羞辱的体无完肤。
扫地出门。
如果说这就是我这几年坚持下来的结果的话，
我，
“所以说，我受够了——”
“什么受够了？”
“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啊，优子，我受够了。”
“所以说，什么啊。”
是时候忘记他们了。
“……明天我就会搬出去……借据我也会好好填写。但是，但是啊，优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受够了……打工赚钱的日子我受够了……遭人排挤的日子我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受够了……自己擦地板的日子也是，自己做饭的日子也是，自己晒被子洗衣服的日子也是，所有的所有的，而最最重要的是——”
我的全身颤抖着。
颤抖着，就连声音也战栗着，
“（————————————————————）的日子我受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明明一直是毫无音讯）
（到底我还是个孩子么）
（一个人傻傻的等在这里）
（过多的期待对这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吧）
（井上武）
（井上名乃）
（再见了）
我将那只招财猫用力甩了出去，在门厅中央摔得粉碎。
猫头旋转着滚到了一边，无数百元和五十元的硬币像是溅起的水花四散坠落，有的弹起很高，蹦到了门厅上方的挂灯上，使得视线中的光影闪动着，如同初冬早晨映在庭院里白雪的片片阳光，硬币碰击的响声反复回荡着，就像夏季夜晚挂在庭廊上风铃的阵阵声响。
而目睹这一切的自己，
“就算哭，也没有用吧……泷也。”
“对……啊……”，我慢慢地站了起来，“还要去数数有多少钱。”
跑到了散落一地的硬币中央，
一个一个的捡起来，查看着它们的面额。
每当捡起一枚硬币，便有另一种东西滴落下来。
我知道这是告别的最低礼节。
直到我碰到了一张，类似纸条的东西。
让我突然，想要大叫。
字迹潦草却又不失清晰的。
——小哥，
首先，
生日快乐，
然后，
当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相信小哥你一定是欠钱了吧？因为小哥是个细心的人，所以我想储钱罐肯定不是无意中摔碎的。
啊，要是你的女朋友小轰华就不一样了。
最后，
这里有——五十万。
后面附着一张支票。
因为过于激动，我一时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当优子看到这个的时候，也竟然沉默了下来。
但是她在想的东西肯定和我此刻的不一样吧？
房租第二天立刻还清了。
就连整个正月，
我都过得像是在天堂一般。
并不是因为钱，而大概是因为，我放弃了某种东西的缘故吧？
舍弃了什么东西，所以这是补偿。
卖掉了什么东西，所以这是报酬。
而好像为了确认什么似的，
当天晚上我砸烂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但是当时太过兴奋以至于没有看清，
直到后来被人告知才知道，
这张五十万支票的签署人，
并不是美藤凉介，
而是——花泽千春，
春夜的父亲，
花泽组的，
……大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