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也不知不觉步入尾声。
赤蓝交织的茜色褪至天际线的尽头，整片天空被黯淡无光的昏蓝侵占了全部，而在这片没有任何光亮的漆黑当中，唯有空中那皎洁的皓月，往林间洒下明亮的清辉。
我走在约定说好地点的路上。
“知知”的夏季蝉鸣，回荡于吹拂着晚风的夜间树林。
树林茂盛，脚边到处都是杂乱生长的灌木，偏僻的这里似乎并没有人来修剪。
路到了尽头，我有些费力地拨开了灌木，豁然开朗的景象宛若画卷般铺展开来。
宽广的林间池塘掩映着来自夜空的清晖，四周是向下斜坡的草地，而围绕池塘的，是种植于此地的带刺蔷薇。 其藤缠绕着人为设置的栏杆盘旋生长，风姿婀娜，如同聚光灯下翩然起舞的钢管舞女。
我被眼前见到的景象给看呆，这是我生平从未看过的唯美画面。
“啊......”
夏季鸣蝉，时间流逝。
季节与世界总是自顾自地旋转。
但是此刻......
我所看到的与我一直以来遇到的各种期望落空之事不同，那就像是只存在于梦境中的现实一般。
池塘边的月落清辉当中——
小宁她，就在那。
“哈喽哈喽。”
听到我这边的动静，小宁注意到我的到来，对我招了招手。
“啊，呃......嗯，你好。”
我支吾着别过脸上前靠近，也走到池塘边，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像是没有看见我的难堪，对我微微一笑。
“我白天的时候不太方便，就只好挑这个时候了。对不起，都这时候了还要你出来。”
“没事。”
她与我对视，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突然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对我鞠躬。
“早上的事，非常抱歉。”
话语简短，却十分诚挚。
然而事实上我根本不在意，并且就算道歉也不该是她。
“你抬起头吧，没什么。”
“我没有管好心月，他突然那样对你，非常对......”
她抬起身，望着我淡漠的神情，对我解释辩解早上自己的过错。
但我没有听的心思，只感到仅仅为了这事而把我叫出来，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于是我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没什么其他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
貌似没有要再继续说下去的迹象，话题就此断掉，而我也打算就此离开。
转身，正欲抬脚。
“等等，我还有其他事要说。”
“......”
我停下了脚步。
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
小学时候就有一位同班女生，我虽然和她有些矛盾，但玩的也还算可以。
后来上了人生地不熟的高中，她知道我这个唯一认识的熟人就在隔壁班后非常惊喜，每一次在路上相遇，都会挥着手用比较浮夸的语气对我打招呼。
因为老是引来周遭奇怪的视线，我觉得很麻烦，非常地不自在，于是就故意对她说了让她难堪的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找过我。
现在，我是不是该再一次用这种做法，以保自己今后安稳的校园生活呢。
......
我思考了很久，最终也还是决定这样做。
转过身，我刚要开口，却看到了小宁脸上那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
她靠近我的身前，先我一步打破了夜色中的沉寂。
“你......是小艾，对吧......”
话音未落。
忽然。
好大的一阵晚风吹过，树叶混杂着青草哗啦啦地发出极大的动静，一齐被席卷到夜空当中。
我的视线追随着它们而望向只有明月的夜空。
那一瞬间，早已沉寂且在心底死去的感情突然复苏。
“是我。”
“真的是你......”
确认眼前之人正是曾经的小艾，小宁她颇为感触，就仿佛真的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不，不对，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望着站在面前的少女，与沉睡在脑海当中，一直烙印在最深处的景象重叠。
过去的记忆，被思念勾动而苏醒——
是与现在同样的季节，那个时候我与她约定好了变强，日复一日与她在那个箱庭世界度过了安逸又充实的生活。
但是，时间久后，夏季的燥热令人心情也没有天寒时期那般平静。我又因为姐姐独自在家的缘故，还有外面世界有关于我的情况到底怎样，这些想法充斥脑内，令我一直都难以静下心来在道场提升自己。
开始她很简单地就答应了我回去。不过，有了一次，自然便有了下一次。
想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高。
直到有一次，我因为在读书与身体的锻炼中没能达到小宁要求的目标，我向她诉说回家的愿望被回绝了。
以及日复一日枯燥学习锻炼的生活，我哭着对她说好累，不想再继续下去。
她说了我，我们因此而吵了架。
那一次，她非常生气地说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管我了。气急一时的我说了气话，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
至今为止，我还记得她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走了，就再也别想来这里了。”
本以为都只是气话的我没想那么多，哭着冲出了森林，结果......
如她所说，十年间，不管我再怎么寻找回去那个箱庭世界的道路，却如偶然进入桃花源的渔夫，在离开后我再也没能回去。
同样的，我也再没能见到小宁。
视线聚焦，我重新抬头望着站在眼前的她，是我十年来不管怎样都没法见到的她，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唐突地与她在此见面。
没有任何欣喜，后悔与十年来寻找她都无果的难过令我实在难以难绷住自己的眼睛，我别过脸看向池塘，攥紧手心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不变的奇怪，我对她问道。
“我......再也没有去那里的机会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我，并不明白我突然话语所蕴含的深层含义。
我捂住揪紧在左处胸口的难受之感，泫然欲泪地好不容易才继续开口。
“我，我啊......十年间，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你，但是怎么也没有找到你......我知道，这只能说是我的自我感动，但是......我那时嘴上虽然那样跟你说，好累，好痛苦，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但是啊，我一直至今都没有停下通往变强的脚步，也一直都在为那个说好了一起生活的约定努力赚钱......”
对此，她释然地对我露出微笑，对我伸手上前，但突然意识到了彼此现在的身高，又不由得缩回了手。
“小艾......我，希望你能把这些钱和变强的能力，都用在你自己的生活当中。”
“不，不是这样的......”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
我不是为了她所说的这种事情，才能够坚持至今的。
“小宁......我，我啊......难道就再也没那个可能了吗......”
“......”
她没有回答，那平静的脸上，挂着让人死了心一般的神情。
这样地，她对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今早那个男人吗？”
“嗯。”
“为什么......咕......咳咳......”
一时的激动，让口水把我呛个不停。
小宁像我刚才那样别过脸颊，将视线投向了旁边清澈的池塘。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我......”
尽管有些为难，但她还是对我继续开了口。
“不想被过去的事情，束缚自己的一生。”
“啊......”
破碎了，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某物。
如同那一天我在讲台上看到的碎裂瓷器，就此破碎，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本精致的模样。
过去的回忆，一时间，像是电影胶卷在我眼前飞速地转动。
想起，被人告知父母因车祸双亡，自己不得不与不谙世事的姐姐担起生活重任的那一刻；想起，自己在教室被众人指责，无可辩解地被班主任带到校长面前，宣布自己背负所有债款的那一刻；想起，自己在面对蒙面绑架犯对年幼少女施加暴行，自己被迫痛下杀手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小宁吵架，自己哭着跑回了家，回去后却发现再也无法回去的那一刻......
都没有此时更让人感到崩溃。
魂飞魄散，眼神迷离，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艾......”
混沌之中，有人叫了我。
是谁......
然而，那我不是十年间一直都让我当做心灵支柱的小宁，是曾经我一度背叛过的女神大人。
女神大人仍旧是那么美丽无暇，比我还要高的她站在我的身后，从后面伸出双臂环抱住我的身体，在我耳边低语。
“行动吧，小艾。现在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做到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不要仿徨，不要迷茫，坚定自己的信念。此时机会就在你的面前，不要让自己的人生，再像曾经那样留有遗憾。”
“女神大人......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身处女神的怀抱当中，感到十分温暖，她的话语，随时都在滋润我贫瘠的心田。
“你已经在这条路走了下去，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啊......”
是啊，没错啊，女神大人说的没错。
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女神大人的话语让我幡然醒悟，我静下心来，抬头，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话说，你应该有感觉对不起我，对吧小宁。”
“什么意思？”
“我本在遇见你之前就该死去，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而现在，你又将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给破灭......”
“......”
她低头沉默不言。
我知道，就算其实心中原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被我这么一说之后，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往那个地方去想。
这是她的温柔。
故而，我利用这份软弱的感情来乘胜追击。
“那么，就相当于是对我的补偿，你能否再带我去一次那个庭园？”
“去那个庭园？你要去做什么？”
被我提出的要求感到吃惊，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用你的话来说，是与过去诀别吧。我有种预感，自己人生的今后，大概再也没有去那里的机会，就相当于是最后一次的怀念，这次之后，我大概......就再也不会惦记着那里，也不会在执着于和你的约定了。”
听我这么说，她低头踌躇着思索着我所说的话，但很快。
“好，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嗯，说好了？”
“说好了，明天就是周末，你要是想，明天就可以去。”
“好。”
她答应了。
望着她那天真的模样，我心中复杂的心情如寄生虫般时刻啃食着自己的左胸腔。
人生当中，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亲近的人说了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