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皆寂，山野无声。
毕竟不是人均夜猫的现代，这才刚过子时，站在蓬莱剑宗的山头向下望去，便已经见不到几盏亮着的灯火了。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万物都有阴阳两面，即使是山明水秀如蓬莱剑宗这样的地方也不例外。
蓬莱剑宗的七座主峰中，叶间峰的背面是一整块洼地，四面环水。
换而言之，这里是整座蓬莱剑宗阴气最重的地方。
洼地深处，是一处低矮的丛林。
月影摇曳，树枝轻轻抖动，露出一张惨白的、布满皱纹的脸来。
这张脸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的苍老，即便月光倾泻其上，也无法填平这张脸上的沟壑。
这张脸的主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中，就着清冷的月光从怀里拿出了一片玉璧。
他刚要作法，便听到一阵窸窣声从自己的来处传来。
谨慎地收起玉璧，他眯起眼睛看向声音来处，右手掐出一个奇怪的法决，在掌心凝出一团红光。
“额，晚上好呀方老伯。”来人竟是楚歌。
方平缓缓抬起头来，眸子里盛满了惊恐和疑惑。
对方抬头的一刹那，楚歌看到了他的脸，心里咯噔一声。
楚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老的一张脸。
楚歌老家是有名的长寿村，因此他见过的老人并不算少，百岁的也见过，甚至楚歌自己的奶奶就是一位九十九岁高龄的老太太，但那些脸庞都没有像此刻的这张脸一样。
这张脸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恐惧——实在是太老了，比先前见面的时候还要夸张，几乎已经泯灭掉了所有生气。
这怎么可能只有五十二岁？
“怎么会是你？”方平的声音异常冰冷，像是一条河流在快要被彻底冰封之前挤压出的响动，压抑而生硬。
“怎么……怎么不能是我呢。”楚歌打了个冷战，勉力挤出一点笑容：“倒是方老伯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蓬莱剑宗的极阴之地是想要干什么呢？”
“让我猜猜……是不是在鼓捣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根本来不及反应，一道赤色的光芒就闪到了眼前。
饶是楚歌的视力仍处在被加持后的水准，也只能勉强看清那笼罩在深红光影之下的形状——像是一枚长长的钢钉。
朝着自己的心脏而来。
楚歌没能躲掉这一下——所以是及时出场的苏慕云伸出手来，洁白的罡气凝成护盾，为他挡下了方平的这一击。
“咔嚓……”散发着红光的诡异钢钉撞在罡气护盾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一招其实凶猛之极，只要命中，几乎可以秒杀同级的修士，更别说此时修为被封印的楚歌。但苏慕云毕竟是实打实的结丹巅峰，即使它仍然不甘心地想要往前，最终也只能无力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诡异的哀嚎。
如果被击中的话……一定会死的吧。
看着离自己不到两寸的诡异长钉，楚歌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所浸湿。
这是第一次，楚歌直面了这个修仙世界的獠牙。
一定要早点完成任务，把自己的修为解封一些——不然实在是太危险了。
“方平……”苏慕云的脸孔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还是不忍：“你为何放着蓬莱仙法不修，去琢磨这歪门邪道的功法？”
“蓬莱剑宗虽然从来不排斥带艺投师，但你为何入了山门，还要去修这种邪性的魔功？”
在皎洁的月光下，笼罩着方平周身的血红色更加扎眼，浓郁到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蓬莱仙法……哈哈！”方平扬天长笑，在月光下多出几分狰狞：“我什么资质，大师兄你还不知道吗？”
“即使修炼一辈子蓬莱仙法，我又真能凝罡耶？百年之后，不还是化作黄土一抔！”
“一心向仙、一心向仙……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长出白发，皱纹横生，修为却还是卡在可怜的超凡四重不得存进时，我就绝望了。”
“蓬莱仙法能够让我凝罡吗？能够让我增寿吗？我在人间的一切都没有了，再自欺欺人地修炼几十年无法进步的蓬莱仙法走进棺材，又有什么意义！”
苏慕云看着方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使蓬莱剑宗的大师兄再亲和、再没有架子，二人毕竟还是遥远的。苏慕云是千年一遇的修行天才，在结丹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所谓修行道路上的“瓶颈”为何物。
所以即使他一直都知道，外门中有着数不清的、像方平这样，一辈子被困在超凡境，甚至连超凡境圆满的增寿五十年都无法享受的弟子存在，也无法真正地与他们感同身受。
他突然有点后悔问出刚刚的那句话来。
二人不再言语，一旁的楚歌自然也不会不识趣的插话，现场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出他所料，方平果然就是游戏传闻中那位偷偷修炼血饮魔功，被发现后羞愧自杀的外门弟子。
听起来很唬人，但根据游戏中的图鉴所载，血饮魔功只是在上古时期就已灭门的血魔门所传下的、早已被如今魔门所淘汰掉的功法。
之所以被淘汰，就是因为古修法的缺陷和局限性。科学技术会不断进步，修仙功法自然也会在一代代修士苦心孤诣的改造完善下，变得越来越趋近于完美。
血饮魔功作为多年前的魔门古修法，加速衰老、影响心智、境界不稳这些毛病是一个不落，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方平能够接触到的所有途径中，这也确实是他突破凝罡的唯一希望。
这也就是他要一直留在灵植园的原因。
跟小喵的情况相近，灵植园中纯度极高的草药香气可以压制住他平日里修炼血饮魔功所导致的异状，再加上叶间峰的这处极阴之地，完全能够帮他渡过凝罡之前的每个月十五——体内血气躁动的日子。
本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方平这样想着。
因为小喵暴乱导致的“意外之喜”，他提前收集到了晋升凝罡所需要的药草。
到时候再悄悄地离开宗门，做一个隐世的邪修，也未尝不是一种修仙之法——只是这一切现在都毁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 他看向楚歌的眼神越发冰冷。
苏慕云皱起眉头：“我有一个问题……根据宗门典籍所载，血饮魔功想要入境，必须以大量的活物鲜血为引。”
“这鲜血……？”
“放心，当然是兽血。”方平微微一笑：“我好歹也在蓬莱剑宗呆了这么久，宗门里这些人，没有哪个是我忍心去伤的。”
“还记得前年病故的那只白虎吗？”
苏慕云闻言一怔：“是你所为？”
方平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喂。”楚歌在一旁终于冷笑出声：“现在跑来装纯良？你刚刚可是差点杀掉我啊。”
“……。”
不知是否因为血气的躁动，方平惨白的脸庞在一瞬间涨的通红。
“按照套路，接下来你就要说你的故事了，给自己找一个不得不修邪法的理由。这个理由可能很感人。但是……我并不想听。”楚歌摇了摇头：“人家大老虎活的好好的，没道理就成了你修炼血饮魔功的引子。你身为灵植园的工作人员，为自己谋私也是真。更何况你还为了灭口想要杀掉我——这已经是完全的魔道行径了。”
方平没有辩驳，而是仰面躺倒在地上释怀一笑：“是啊……我知道的。”
“一心向仙，一心向仙……”
嘴里这样念叨着，方平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他确实有太多的不甘心，太多想做的事，太多想要报复的人。而这一切都停在了这个夜晚。
方平开始放声大笑。
渐渐地，那老态龙钟的笑声中开始夹杂着低沉的咳嗽，他的嘴角也开始溢出一股股鲜血。
最终，在一次难以遏制的剧烈咳嗽中，他吐出了夹杂着血沫的心肺碎片。
“方平！”苏慕云目眦欲裂：“你在干什么！”
“大师兄，我是知道的。修炼魔功是犯了绝对的大忌……即使能逃一死，也无非在思过崖里渡完余生。”方平震碎了自己心脉，说话也越来越费力：“还不如……自己……了断。”
“我……的功法，是……”
就在他要吐露魔功的来源时，头颅突然无力地垂下——已经是没了气息。
这些家伙，就不能把话说完再死吗？
看着死去的方平，楚歌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对方的一句话。
“我有点羡慕你啊。”
真的好羡慕你啊……楚歌。能够那样不含杂念的，和大师兄这样的天才相处……
方平咽气后，面上诡异的血红色褪去，独留下渗人的惨白，以及一根根粗大的、已经发黑的青筋。
“唔……”看着死状诡异的老人，楚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功法反噬的样子吗……真惨。”
苏慕云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伸手将方平圆睁的双眼合上。
“一心向仙……”这四个字现在听来，有些格外沉重。
“对了，小兄弟。”苏慕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复杂的心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方平不对劲的？”
“大概从祝澜姑娘跟我说，小喵每次见到方平就不对劲开始吧。”楚歌露出回忆的神色：“白虎通灵。方平身上的异状我们或许感知不到，但小喵却可以。”
“更别说方平还是以小喵同族的鲜血为引修的血饮魔功。在小喵的眼里，他估计就跟一个大灯泡没两样。”
当然，其实楚歌是从系统提示开始就知道方平有问题的——但这当然不能说。
虽然不明白“大灯泡”为何物，但是苏慕云大概能了解楚歌的意思：“然后，是药材？”
“对。”楚歌点了点头：“祝澜姑娘觉得他离凝罡尚远，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为己谋私，但我就想，如果他已经接近凝罡了呢？”
